舜帝南巡播撒的“和文化”基因
文丨陈仲庚
“舜帝南巡”所留下的文化精神,至今仍是一笔十分宝贵的遗产;而在这笔遗产中,舜帝南巡所播撒的“和文化”基因,则是其中最为珍贵的。
一、舜帝南巡所奠定的民族和合
舜帝南巡,首先是在湘江流域和南岭走廊产生了直接的影响,时至今日,湘江流域、南岭走廊及其周边地区,仍然留存着诸多舜帝南巡的遗迹,流传着诸多舜帝南巡的故事传说,虽经数千年时间之流的冲刷,不仅没有湮没,反而历久弥新,说明其影响力是何等强大。
那么,舜帝南巡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很多文献都说是为了“德服三苗”:
三苗不服,禹请攻之。舜曰:“以德可也。”行德三年,而三苗服。(《吕氏春秋·尚德》)
当舜之时有苗不服。于是舜修政偃兵,执干戚而舞之。(《淮南子·齐俗训》)
当然,也有说是为了“南征”三苗。《礼记·檀弓上》载:“舜葬苍梧之野,盖三妃未之从也。”此书是最早记载舜帝归葬苍梧说的文献。汉代郑玄注曰:“舜征有苗而死,因留葬焉。”
笔者认为,舜帝南巡的真实目的应该是“德服三苗”,这不仅符合历史的真实性,也更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
首先,从历史的真实性来看,这是一次美妙的音乐之旅。舜帝此次南巡,我们从文化典籍、民间传说乃至于历史遗迹中,找不到带兵打仗、战争硝烟的痕迹,相反,关于舜帝奏《韶乐》、歌《南风》的留存记载和痕迹倒是屡见不鲜。章太炎《古经札记·舜歌南风解》云:“舜南巡苍梧,地本属楚,其歌南风,盖即在南巡时,阙后楚之《九歌》九章,当即南风遗音,故有《湘君》《湘夫人》等篇,即用舜律,而又咏舜事也。且夷乐亦惟南音最合。”杨东晨还据此认为“舜帝南巡,当有亲自去体察南方民风歌乐之意”。除了歌《南风》,就是奏《韶乐》,舜帝演奏《韶乐》的地方,现在还留下了韶山、韶关等地名。舜帝奏着《韶乐》、歌着《南风》,走遍了南方数省,最后将自己的遗体也留在了南方九疑山。
其次,从深远的历史意义说,这是民族和合的一次伟大历程。舜帝将北方的《韶乐》和南方的《南风歌》结合在一起,这应该是大有深意的:这是南北音乐的和合,更是南北民族的和合。
四千多年前,经过漫长的战与和,黄河与长江的远古民族逐渐结合为三大部族:华夏集团、东夷集团和南蛮集团。晁福林认为:“部落联盟领导权的禅让制是古代早期国家构建的重要标识。关于尧、舜、禹之间的领导权的传递,《尚书》所载言之凿凿,无可质疑”。既然国家的权力禅让只在尧、舜、禹之间传递,这说明南蛮集团的权利并没有在国家的权力中得到体现。而且南蛮集团既有山川之险,又有众多族支,在他们的权利没有结合进国家而又要让他们服从于国家的权力,并让他们心服口服地与北方的两大部族集团结合为一体,这确实是武力很难解决的问题。正因为如此,所以舜帝南巡一路宣讲着道德教化,同时伴随着音乐熏陶,并以自己的身体力行率先垂范,最终“勤民事而野死”,还将自己的圣体也留在了江南九疑,再加上二妃的泪洒斑竹、殉情潇湘,他们的事迹使南方的九黎、三苗大为感动,最终心悦诚服地接受了来自北方的王权,三大部族终于“和合”为一体。因此,舜帝南巡,“德服三苗”,给我们留下的最宝贵遗产就是实现了政治上的南北和谐统一,这不仅包括民族关系的大融合,也包括国家体制的大一统。
二、《韶乐》与“乐教”所培养的人格和谐
舜帝十分重视“乐教”,《尚书·舜典》载:“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舜帝在这里所强调的是对人格的培养,首先是强调气质的和谐。宋人陈经《尚书详解》云:“将教人以中和之德而必导人以中和之乐。人之气质有刚柔缓急之不同,舜命夔教胄子,使导达其气质一归于中和。直宽刚简,四者气质之自然,直而教之温,则不失之直情径行好讦以为直,宽而教之栗,则不失之纵放,刚而教之无虐,则不至于暴,简而教之无傲,则不至于忽,此德之中和也。”“直、宽、刚、简”的特点,与气质相关,具有先天性。而人格的培养就是要祛除那些先天的不足,辅之以后天的良好修养;这种修养,不是统一的标准,而是在各不相同的原有气质之上施以不同的教育,最后才形成“和而不同”的中和人格。
其次是情感的和谐,也就是孔子所说的“哀而不淫,乐而不伤”。《中庸》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同气质的特性一样,情感也有先天与后天之别。人首先是自然人,然后才是社会化的人。人由自然人向社会化的人的过渡,就要学习社会的道德规范。道德最初或多或少是外在于个人的,是社会强加给个人或作为风俗习惯灌输给个人的。道德的这种社会制约力要想有效地发挥作用,就必须内化为个人的要求,个人把道德当作一种生活需要,一种自己的东西,形成一种道德自觉。有了这种自觉,原来存在于内心深处的先天性情感一旦抒发出来,就可以被后天修养得来的道德自然而然地过滤,这也就是“中节”。因此,“中节”之后的中和之美,在情感表现上既是“适宜”的,也是包含道德力量的。
其三是心态的和谐,也就是《中庸》所说的“素其位,尽其性”,并做到“素位而行”。这里的“素”是指平易、平常,“素位而行”也就是用平易、平常之心来对待自己所处的地位,从实际出发,做自己本来该做的事情——各人都要严正地要求自己而不必求于他人,做到不怨天不尤人,这就是真实自然的人生。有人说,做人的态度应该做到得之坦然,失之泰然,争之必然,一切归之于自然而然。面对人生中的一切,均可做到自然而然,其心境也就平和了,精神也就自由了,也就达到了孔子所说的“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
因此,《韶乐》的真正作用,是对人格的培养,这也是“乐教”的真正价值所在。孔子认为人格培养有一个过程:“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即人格培养的最终完成是在于“乐”。“乐”在文化价值上主要是取其“和”。“和”是一种美,是一种最高的人生境界,更是一种“大德”。汉代陆贾的《新语·无为篇》说:“君子尚宽舒以苞身,行中和以统远。民畏其威而从其化,怀其德而归其境……渐渍于道德,被服于中和之所致也。”这是就个人的感召力而言,“中和”的道德力量显然是至高无上的;而就整个社会的作用而言,其作用则更大:“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可见,“和”是至大至高的“德”,亦是最完美的人格,而这种完美人格又是通过“乐教”来培养的。正因为有了人格的和谐,所以才有社会的和谐、天下的和谐。这样,舜帝南巡“德服三苗”目的,才能得以实现。
三、《南风歌》确立的物质与精神双和谐目标
舜帝南巡,带着典乐官夔和一支乐队,一路上除了演奏《韶乐》之外,还唱着《南风歌》。关于“舜歌《南风》”一事,在中国历史上的影响很大,诸多文献典籍也是一记再记,如《史记·乐书》云:
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夔始作乐,以享诸侯。故天子之为乐也,以享诸侯之有德也。德盛而教尊,五谷时熟,然后享之以乐。
另外,在《礼记·乐记》《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尸子·绰子》《韩诗外传》卷四、《淮南子》之《诠言训》和《泰族训》,以及《新语·无为》《说苑·建本》《孔子家语·辩乐解》《越绝书》卷十三等文献中均有记载,其影响可见一斑。那么,《南风》之诗究竟是一首怎样的诗呢?在《乐府诗集·琴曲歌辞》中辑录有《南风歌》歌辞:
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南风歌》的歌辞虽简单,但却包含了丰富的内容,至少可以归纳为四个层次:其一,一切以民众为中心,急民众之所急,在这里看不到拓疆守土之类家天下的影子;其二,“吾”与“民”心心相通、平等相待的平民情怀,“吾民”相当于今天所说的“咱们的老百姓”;其三,既重视民众的精神需求——“解愠”亦即解除烦恼,更重视民众物质财富的丰裕——“阜财”亦即增加财富;其四,体现了以物质需求为基础的精神需求,亦即建立在“阜财”基础之上的“解愠”,因为“南风”之所以能“解愠”,从根本上说,是因为它带来了春播的时机和丰收的希望。因此,《南风歌》所表现出来的思想,从“天下大治”的角度说,是确立了物质与精神双和谐的目标,这与今天所说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齐抓共管相类似——四千多年前舜帝所确立的国家治理目标,到今天仍需要努力为之奋斗!
从“德服三苗”所奠定的民族和合,到《韶乐》与“乐教”所培养的人格和谐,再到“舜歌《南风》”所确立的物质与精神双和谐目标,舜帝南巡所留下的丰富遗产,不仅为永州人民和永州的地方文化播撒了“和文化”基因,更为中华民族和中国传统文化播撒了“和文化”基因,并由此确立了中国文化“以和为本”的文化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