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曙光丨我居左岸
西跨湘江,搬至左岸,恍然间已十五六年。若加上早前读书的四年,这大半生,住得最久的地方,是河西,是左岸。
纵然如此,你若突然问:左岸有多好?哪里好?其实我也答不出,居住左岸的多数人,大概也答不出。就像长沙突然网红了,天南地北的人,候鸟般往这里飞,若问长沙人,究竟何故?也多是一头雾水。勉强说上两三条,结结巴巴,竟不如外地人,说起长沙必红必火的理由,一套一套的,言之凿凿。
早些年选住址,其实没得选,在哪里工作,便在哪里分房。等到一套居所,已属幸运,哪里还顾得上河东河西、江左江右的权衡。后来条件改善,房子可以挑选了,选的也是上班方便,就近压倒一切,至于商圈、风光、环境、文化等,大抵也都挤不进选项。
湖南大学
湖南师范大学
记得当年的师院、湖大和矿冶,绕在岳麓山脚,其实就是在乡下。各校的红砖小楼自成格局,出了校门,不是山林,就是菜园子,并无光鲜市井、喧闹市声。近些年,人们去牛津、剑桥和普林斯顿,羡慕别人家大学在乡里,是真正适合读书的好地方,其实当年河西的大学,都是。那时的湘江左岸,数得着的东西只三样:岳麓山上的墓碑,岳麓山腰的书院,还有岳麓山下的大学。传说中,厦大的校园美,武大的校园也美,后来我都到了,若与长沙左岸的大学比,还真美不到哪去。且不说岳麓山四时代序,春日的杂花、夏日的浓荫、秋日的红叶、冬日的冰挂,都是悦目赏心的极致美,就是那由校园通往山上千百条铺满落叶的小径,一路串连起的人生故事,便是别处难得的人生读本,那是一代一代高贵的生命,累积而成的历史、文化和美学。所谓“一座岳麓山,半部中国近代史”,长沙左岸的大学,可以说,都是课堂一半在山下,一半在山上;先生一半在讲台,一半在墓地。
我是大一那年的生日,只身找到蔡锷墓地的。墓庐说不上豪华,但肃穆、硬挺,有一股直逼人心的豪迈气势。虽是正月间,却阳光甚暖,一地落叶艳红如花。我躺在厚厚的落叶上,如同躺在乡下老屋的木床上,似睡非睡,似想非想,有一种生命回归的亲近与踏实。此后大学三年的每个生日,我都会来,安安静静躺上半天,甚至后来工作了,遇上难题,也会爬到这里,坐一坐,躺一躺,未必能有具体的解决方案,但不知不觉中,生命却被补充了能量。我相信,但凡在左岸读过书的,他们除了在校园里找到了专业导师,应该还在岳麓山上,找到了另一种人生导师。
左岸是一个巨大的文化磁场,无论你来自哪里,呆久了,都会被深厚的文化所磁化。不在乎有多少咖啡屋、美术馆、书店和剧院,甚至不在乎有多少研究所和院士,左岸最重要的教育方式,是体验,是熏染,是被文化磁化。
阿克梅书店
从右岸搬来左岸,我放弃了就近就便的原则,希望离工作场景和都市诱惑,都远点。虽说大隐隐于市,但那是就得道高人而言,于我,远未达到这种境界。我的所居,不在岳麓山上,但属这道山脉,也算城市边缘的清静地。关上自家的院门,便关闭掉了整座都市的繁华、诱惑,甚至极速旋转的岁月感。坐在书房里,看得见欲暮未暮的黄昏、欲晓未晓的黎明;听得见欲歇未歇的虫鸣,欲止未止的风声。庭院里,早春有闪烁的露珠,带着一地青涩的草香,提醒你重读《诗经》的国风,仲冬有晶亮的凝霜,伴着一路踩踏的碎响,牵引你走回宋词的节律。早晨上班,迎着喷薄的旭日走向右岸;傍晚下班,朝着燃烧的晚霞回归左岸。一天中,有晨昏的更替,不让你沉浸于昏天黑地的时间幻觉;一年里,有四季的轮换,不让你踏错生命的自然节拍。
固然,左岸也在被都市的魔方拼装堆垒,生活的魔幻化,亦有漫漶,但其程度与节奏,仍旧逊于缓于右岸,且似乎有一种共识和努力,阻着都市化的车轮,使其缓慢下来。时至今日,左岸仍是一个巨大的自然磁场,让这里的居民,享受更多自然力的吸引,回归生活与生命的自然态。
右岸自然也是能数出好处的,甚至更多,于我而言,有左岸作为文化磁场和自然磁场这两点,便觉是得了幸运,捡了便宜,便成了坚定不移的左岸派。
(一审:田镇圆 二审:蒋俊 三审:蒋玉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