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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条命”

2021-01-11 14:32 

一半躯干病伤

好在,可以用理想信念焊接

这个汉子,用半条命撑着

萌发的新枝

像他伸出的短了八公分的手臂

紧紧攥住驻村帮扶的光阴

喷薄的号子

像他抖动的生生割了几刀的口舌

呦呦唤出决战决胜的音声

如痴如醉,抓住闪现的灵感

抓住随之而来的

一行一行诗句,竭力

延续生命的长度

延伸奋斗的高度

——题记

 

(一)跟着导航看九龙

深秋的气色真的很好,漫展到山林原野处,便是或金黄或火红或草绿,都会镀上一份特制的光阴,没有香山红叶的纯美,却有南方五彩的个性。连“告老”的落叶,也在进入无声润物的程序之前,掠过树顶,炫舞空中,展演自己枯黄的底气,在光圈的配合下翩翩起舞,像极了古怪精灵般的金蝴蝶,格外撩人。谁人不喜金秋?文人雅客之述备矣。“微阳下乔木,远色隐秋山”“王金秋已至,烁石景方兰”“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看看,色香味俱全吧!深秋气色传染到人的身上,那就是沐浴秋光神清气爽的“风油精”,令人精气神格外亮堂。快到年底盘账的季节,万物都在精算自己的年度受益,人也一样,这不,脱贫攻坚已到了收官之时。

我要兑现自己很早前的承诺,去双峰县沙塘乡九龙村看望驻村帮扶工作队长、第一书记彭仲舒,也去检验一下他“发明”的扶贫地图。

一阵爽快的大雨干净洗涮天地后,明媚的秋阳重又装配在湛蓝的天空上,阳光始终在普照自然和人心,它是人与自然的图腾和信仰。轻微的茴香气息和柑子味道弥漫在雷祖殿山的半空中,金菊的芬芳也在抢人眼鼻,雨后初霁,雾气发自肺腑的从山底升腾上来,感染山峦,澄清玉宇,那是对秋天硕果累累的崇高致敬和心服口服的礼赞。

彭仲舒和村支书宋炯在上山的路口等着我。老彭个子敦实,方头大耳,面相和慈,长期驻村帮扶养成了他心怀雨露,身有慈善的质地。那一脸笑不是刻意堆砌的,是21年修为出的美颜。清瘦精干的宋炯是2019年春节后接任的,本职是杀猪,和猪打交道很长时间,熟悉猪的一切习性禀赋,一刀下去,嚎叫的猪便立马没了声息,捅、刮、破、切、剁、剔、斩,这十八班武艺他是十分了得,比《水浒传》中给提辖鲁智深割肉的镇关西郑屠还要厉害。从此要他不管猪却来管人,他和村民群众都怀疑有没有能力胜任。彭仲舒用“火眼金睛”去发现他,用“金刚钻”去雕琢他,用“定心丸”去稳定他,用“高山流水”去感化他,用“乘风破浪”去陶冶他。宋炯真的不负众望,忐忑地当了支书后,“金盆洗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把杀猪的“劲儿”放到基层工作上。老职业中的那种不怕事,敢于“亮刀”的精神显现出来,“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角色和事儿,在他面前“土崩瓦解”。这次疫情防控就成了他实践的磨刀石。

沿着彭仲舒设定的这个扶贫地图卫星导航走,山路几十弯,人犯晕,车发怵,语音导航却始终清醒,保持甜美,一路老是在说,“前方连续急转弯——”,“前面是贫困户某某某的住房,,帮扶责任人是某某某——”,我很诧异,不得其解,彭仲舒解释说,“这是个信息化扶贫地图,导航找人,真的很方便。现在肯定不需要了,闭着眼睛都可以找到他们的家。”我说,你别闭着眼睛找人,万丈深渊的,你不要小命啦!老彭摸着光头傻乎乎的笑了。

九龙村共有贫困户167户、贫困人口538人。仲舒到岗后第一件事就是和驻村干部一起拉网式入户走访。在与贫困群众聊家常的过程中他注意到,九龙村层峦叠障,山路崎岖,贫困对象居住极为分散,入户走访很容易迷失在丛林中。怎么才能便利帮扶干部与贫困群众的沟通联系呢?冥思苦想后,他带着技术人员逐户奔走两个多月,独创了全国第一个卫星遥感影像扶贫地图,以村部为中心,将几十公里边界线一一确定,按1:4500比例尺将所有未脱贫户的家庭位置、户主姓名、致贫原因、帮扶干部姓名电话、帮扶措施等详细信息全部精准标注。老百姓用手机一点号码就能接通帮扶干部电话,帮扶责任人通过手机APP,就能准确定位贫困户的家以及相关资料。帮扶措施与效应随时会得到动态更新。 这个“扶贫地图”,不仅是一张精准定位的导航图,更是一张精准扶贫的施工图,一张抓党建促脱贫攻坚的作战图。村里95岁的抗美援朝老战士黄济美见到我就夸个不停,“这个彭仲舒是个化学脑壳,搞了这个地图后,帮扶干部一下子就能找到我。我是远在深山有亲人呐。当年朝鲜战场上,要是有这些好把式,那炮弹就像长了眼睛,指哪打哪!”

雷祖殿山海拔五百米左右,因山顶有个雷祖庙而得名。彭仲舒遥指山巅那棵大松树,隐约可见石头砌成的小庙,供奉的应该是雷公神。同行的村支书宋炯说,山上有好水,四季不断流,家家户户都能喝上高山清泉。

老彭笑着说,脱贫攻坚三年后,富裕起来的当地群众现在琢磨着要供新的土地菩萨,我问是哪位,他笑而不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但这座山山体却是出奇的庞大,左山上,右山下,曲折上下20公里,把这个由辉星、石星、板洞三个自然村合并而成的13.95平方公里的特大村包裹在怀抱中,一个沙塘乡的总体面积才六十多平方公里,九龙村就占了20%。老彭苦笑着说,三条高山冲,每一条通一个自然村。这么大的一个村,29个村民小组三千多村民分散居住在茫茫的山丛中、树林里、溪涧旁,走访一次,就像在水里捡起零落的细珠子一样,何其难呐!三年时间他穿破了26双布鞋,车子修补了15次,整村走了上千公里。

一路上,仲舒不停地向我介绍着村里的产业发展情况。他说,板洞片家家户户都有弹匠师傅,扛起弹棉机,四处弹棉被,这绝活解放前就有祖传秘方,原来手工弹,安全但笨拙,每天DuangDuang的,声音烦躁进度很慢,现在机器弹,速度快,但很危险,很多手艺人不小心把手指甚至手掌给生生切掉了。湘潭娄底最多,娄底老火车站附近更加密集。为了生计,他们不得不长期拖家携口做着活计。

路到中途极陡处,看到有一群奇怪的石头,圆乎乎的,沿着山势堆垒着,在雨露长期浸润下,山间植被把石头染成相融相合的色布,红的,黄的,绿的,黑的,深深浅浅,浑然天成,就如一个彩帛铺。老彭说这是当地特有的麻石,属花岗岩材质,山中还有很多处,每一处都一坨一坨无规则地垒着,自由心性,无拘无束,看似无意却是天地精心,传说这是孟姜女哭长城洒下的泪珠,我说,这个谱也离得太远了吧。弱女子哭倒长城本属“意外”,泪水几千公里一滴更是神话,老百姓真的好浪漫,就这些素材也能整成凄美的故事。老彭说,是嘞,这里的村民天生一群乐天派,所以安于现状,乐于清闲,还是不太发狠搞生产,贫苦就是这样产生的。也许山地贫瘠,人性羸弱,不争不求,就是这个地方的致命弱点。

跟着地图找乡亲的第一站终于到了,我们长嘘一口气,擦擦脸上惊悚的汗珠,站在山腰的巨石上,俯瞰翠绿的山体和大地。

但见此山翠微磅礴,云雾蒸腾,山脉在氤氲中穿行。和远处的紫云峰、白石峰都同属南岳七十二峰的余脉,而今落在我的脚下,空旷高远。太阳柔顺地和我拉手,云彩不时同我亲脸。烂漫的山菊花简直就是一团粉黄的迷雾,笼罩着山的腰肢,那样子像极了大山飘逸的裙裾,令人意乱情迷。这就是雷祖胜状。彭仲舒和他的战友不是到这里来旅游观光的,他们登上绝顶,瞩目的是山中这个叫九龙的省级贫困村。受组织委派,彭仲舒在那个春暖花开的时节,正式担任云深不知处的九龙村驻村帮扶工作队长兼第一书记。

仙山仙水的幕后是穷山恶水。骨感的现实中,大山里的老百姓一直生活在贫困潦倒的环境当中。是有名的省定贫困村。村名儿倒是好听,九龙壁,九龙潭,九龙岩,九龙山,九龙泉,九龙至尊,九龙争珠,都是基于美好吉祥的好名字。可村民们对自己取名的九龙村寄予的希望,首先是“九龙治水”。山间多水患,特别怕泥石流“冲锋陷阵”。所以希望龙王爷口下留情,别动辄发大水,吐洪涛。还有是“九龙报春”。山间多穷苦,靠山吃山的日子过怕了,老百姓盼望着脱贫致富的春天能尽快到来。

第一站是低保户彭田民家,说是家,其实就一人。老人现年64岁,从小患有小儿麻痹症,行走极不方便,一根溜光的樟木拐杖用了大半辈子,拄着的杖头泛着油光,可以做镜子用。他原来是个篾匠,空有一门手艺连口都不能糊,高山之上,危房之下,他没有太多的念想。2018年危改的房子,做了他很多工作,当时死想不通,不愿改,不准改,后来想了个办法,要他的哥哥找个理由把他喊出去走个远门,然后村里集中时间集中精力一家伙什搞了,硬是逼着他改建。等把他接回来后,只管享受现成的一切,现在舒服多了。“好是好多了”,他露出笑容,稀稀松松的牙齿内侧,漏出他内心的满意。

导航的第二站是市住房保障中心党委书记、主任彭希勇的结对帮扶户王水源家。这个一位苦命的煤矿工。路上彭仲舒唏嘘地介绍说,水源是煤矿工人,在阎王眼皮底下挣钱,家在高山上,人在地底下,找不到老婆,就花了点钱从贵州买来一个,为他生了三个女儿。他在矿里讨生计,“外来妹”在家带女,倒也过得平静。那年发生矿难,他被浓烈的硫磺强毒性熏昏过去了,花了一百万抢救过来。没死,半活着,神志不清,口齿不便,呆痴木讷。整个人扭曲变形。“买来妹”一看情况不对,撇开他,丢下三个女儿,跑了。这个家就这样完全破损。工作队到了村里,王水源一家久旱逢甘霖,遇上好时机,彭希勇成了他家的帮扶干部。道路曲折,地形险峻,没有导航根本就分不清哪是哪,云山雾罩的。有了这玩意,顺畅,加上彭希勇来了很多次,驾轻就熟的,虽然转得头昏脑涨,倒也没多费气力。导航“说”目的地就在附近,我们下得车来,爬上小坡,转个折径直就走进王水源家。彭仲舒告诉我,家还是那个家,人还是那几个人,但房子全部加固了,粉白贴上瓷砖,家里的物什也年年在更新,粮柜子里面的稻谷满着仓,冰箱里放着够吃的肉鱼,地上摆着不少冬瓜南瓜和时令蔬菜,这都是彭希勇自掏腰包购置的,工作队几个帮衬着在料理。在市住房保障中心的协调关心下,大女儿顺利进了娄底技师学院学习,毕业后完全自食其力,今年二女儿也进了这个学校就读,三女儿已经读初二了。三姐妹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彭希勇在负责。王水源知道彭希勇陪着市里的人来看他了,步履蹒跚地从里屋出来,我看到,他面容憔悴,目光无神,反应迟钝,走路一高一低的,身子僵硬。彭仲舒扶着他坐了下来,我们几个也围着他坐下,我想了解一下他的相关情况,问他要扶贫手册,仲舒飞快地跑到他的卧室,拿出一个专用袋,里面鼓鼓囊囊的全是王水源的扶贫“全套设备”,也是维系他生命健康的“百宝箱”。看老彭熟悉的样子,知道他是王家“常客”,甚至是半个主人。仲舒熟稔地打开袋子,拿出手册向王水源介绍本月应到的救济款项和医疗报销费用,王水源听了用劲点头表示认可。彭希勇拉着老王的手,也轻缓地问候着他,告诉他两个女儿在城里读书就业的情况,要他安心养病不要担心。我清晰地看到,水源的眼睛眨巴眨巴着,浑浊的泪珠滴落下来,和彭希勇握在一起的手不停地颤抖。憋了很久,他讲了一句十分清晰的话,“没有彭局长,就没有三个女儿的今天。”

看得出来,他很感谢这样的帮扶,风雨飘摇的家被工作队重新安扎好,苦水浸泡的一家人被党和政府的扶贫政策挽救过来,他已经很满意了。但他还是笑不出来,尽管日子可以平稳地过下去,可心灵深处那场灾难记忆和妻子离弃而去心生的痛苦,总在心头荡漾,挥之不去。美好的感觉都一样,贫困的痛苦各不相同。我希望他有生日子好好过,来生时光没有困苦。

导航的第三站是彭仲舒带领村民千辛万苦建起来的丑柑基地。百亩葱郁的柑子园不是成片集中在一处的,它是利用山与山之间的平缓坡地栽种下来的。当导航说到了的时候,我们看到高山延伸下来的的十几个脉面的匣子里,载满了柑树。彭仲舒在山顶高声呼喊,“老支书,老支书”。没有应答。“一定在柑橘树旁,那可是他的孩子,他亲手栽种亲手护理的,亲眼看着长大的。”老支书退休不退志,退职不褪色,发现彭仲舒引进的丑柑是个宝贝疙瘩,一看就钟情,自告奋勇担任基地管理员,决心用余生打理这满坡满匣的摇钱树。“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彭仲舒自嘲,也知道憨憨地幽默一把。

“我们先下基地看看吧!”

山路荒草蔓径,树木葱茏,残枝败叶铺在道上,踩着很松软。可别被现实感染而不审视前路布满荆棘,在一个废弃的房子门口,我惊恐地看到一条身材悠长的油蛇盘着在晒太阳,心情似乎很好,没有理会我们。我们也小心翼翼地从它前头走过,两者相安无事。

到了柑桔树群的中央,我扶着一株乐弯了腰的柑子树,轻轻捏着由黄变红的柑桔,口水在拼着劲儿往下滴。本就很饥饿了,怎能不生津?老彭鬼精鬼精的说,“袁主任,现在还吃不得,酸不打涩的哦,要到阴历十二月中下旬才能吃,那时的果,沁甜透心啊!”他边介绍着,栽下去两年就挂果。树儿不大,柑子模样沧桑,不好看。但好吃。沁甜,水分足。我们来的不是时候,眼瞅着金黄的色彩,却不能吃。口水落下几公分,心有酸爽。每一个桔子都笑着对我说,“我很丑,但我很温柔”。

等到我们回到山头时,老远就看到老支书手握锄头在路口等着我们。老支书叫黄习高,干了26年的支书,很勤快,办法多,在村里威望高,是山里的“长老”。现在年纪大了,便提出不再干了,一是干的时间太长,要培养新人,“大屁股不能老占着坑”“老脸不能总画着符”。二是村子也太大了,快七十的人了,真的有心无力,转不过来。三是自身知识也很浅了,跟不上形势和节奏。所以坚辞,裸辞,把年轻的“杀猪佬”宋炯请上台面。

彭希勇小跑前去想与老支书握手,老支书却把手藏到背后,说,“手里尽是泥巴,莫握了莫握了”。“没关系,一样的手,一样的活”,彭书记笑笑,把手迎了上去。

彭仲舒自豪的告诉我,2018年以来,该局直接到位的帮扶资金达200万元,同时协调专项资金1500万元用于建设村级综合服务平台、学校、公路、农网、产业基地建设。 如今的九龙村,电网、路网、水网、产业网、互联网,网网通畅。党心、民心、人心,心心相印。到了夜晚,远处瞭望这个村子的全景,是挂在天幕上的群星璀璨的九龙腾飞图。

我告诉仲舒,九龙村板洞片有位少年英雄叫王依国,1991年6月30日,他因抢救两名落水儿童而不幸牺牲,这一年他才14岁。共青团湖南省委、省教委、省少工委追授他全省十佳少先队员称号,当时我作为一名乡村小学少先队辅导员,按照上级要求组织全校学生学习他的英勇事迹。后来我还去看望过他的父母。再后来,就不清楚他家人的情况了,王依国的宣传也淡下来了,很多人包括本村的人都不记得这个人了。我请仲舒去详细了解一下。第二天上午八点,老彭根据我的提示,与村支两委的同志来到王依国父亲王水生家中,老人今年已经72岁了,爱人杨宜春十九年前因悲伤过度去世。王老说,他有三个小孩,大女王薯红在双峰打工,王依国是老二,他去世以后,社会各界人士主动上门慰问,提供帮助,负担老三卫国学费,直至读完大学。仲舒向老人说明来意后,他情不自禁地流下热泪。中年丧妻的他重操旧业弹棉花,全靠过硬技术过日子,工作队决定把他家作为扶贫重点监测对象。我叮嘱仲舒,不要忘记昔日英雄,缅怀他,学习他;不要忘记英雄家属,关心他,照顾他。仲舒回答说,“以军人名义,保证做到”!

(二)他只剩下“半条命”

人的命都是一条一条的,走过21年的驻村时光,历经艰险,负重跋涉后,彭仲舒的命如今只剩下半条。他以消耗生命为代价,痴心描绘乡亲们脱贫致富过好日子的念想,赤心捍卫党和国家脱贫攻坚摆脱贫困的梦想。

他是一位军转干部,1999年开始至今,先后辗转娄星区小碧乡高坪村、新化县天门乡土坪村、娄星区杉山镇石底村、娄星区万宝镇春溪村、双峰县沙塘乡九龙村等贫困边远山村驻村帮扶。沙塘乡党委书记彭诗怀称他是“生命与使命同行的职业驻村干部”,村里老百姓说他是“半条命的狠角色”,妻子说他是“不要命的陌生爱人”,他叫自己“一生悬命的阿牛”。

为什么说他只有“半条命”?

47岁的他在脱贫攻坚一线磨砺摔打中,因伤因病,因疲因累,因惊因吓,因孤因苦,运命不断磨损,精力持续消耗,身体多处伤痛,只半条命了。

2000年1月23日,凛冽的北风把高寒山区新化县天门乡的群山原野吹得抖抖索索,寒雨夹带着冰凌随风飞舞,盘旋山间的道路被冻雨侵蚀,变得异常湿滑。去过天门的人都知道,冬天过天门,简直进鬼门。再美丽动人的奇妙景色,也抵不过攸关生命的心有余悸,何况有人去的地方是寒中之寒,贫中之贫的天门土坪村。

就有一辆破旧的小车拼命疾行在这样的山道上,车子里坐着土坪村驻村队长彭仲舒。他下村才一个来月,承诺要帮助土坪村民“斩断穷苦根,盛开富贵花”的愿望也才刚刚落音。此刻他陪同时任娄底市副市长罗德才去村里慰问困难群众,他的车在前面引导。冻雨一直在下,冰沙一直在舞,悬着的心一直在砰砰乱跳。能见度越来越低,路面越来越滑,突然,在一个回转的地段,方向盘像喝醉了酒一样完全无法控制住,制动全部失灵,车轮不受任何指挥偏离路面,滑向深渊,车子在跳跃式的翻滚中坠入山沟当场报废,驾驶员和彭仲舒都身负重伤,夹在冒烟的废铁里无法动弹。在新化县人民医院简单包扎简易处置后,他俩被火速送到娄底市中心医院,专家立即会诊并组织手术。彭仲舒左手上臂肱骨粉碎性骨折,鉴定为二等乙级伤残,术后左手比原来短了整整8厘米。

一个在铁血军营锤炼没有任何闪失的优秀战士,却在扶贫一线身负重伤;一个刚刚践行驻村初心,矢志脱贫使命的有志青年,却在出发路上变成残疾。家里人犹如晴天霹雳,单位同事心痛异常,彭仲舒心如刀绞。“叫你不要去,你偏向虎山行,现在落得一身伤痛半条命”,妻子嗔怪他“不听话”。

别人家的春节,合家团聚,欢乐与幸福充溢门庭和心灵。彭仲舒一家的春节,就在医院里伴着难闻的来苏水气味过,一人痛苦,全家不安。正月初一晚上,一场家庭通气会在病室召开。主角是彭仲舒和他的妻子。

“对不起,跟着我,你太亏了!”仲舒一脸愧意。

“这是命,命中注定,你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妻子一脸茫然。

“我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边走边看。”

“劫后余生只半条,求你好好保护自己,你是我的全部,家里的希望。你要能把对工作的热情,对村民的爱,转换一点到你自己,到我和家人身上,就好了。”

“我要提前出院,村里的群众还等着我规划来年的工作。”

“你怎么能这么不要命呢?”

“没法子,我的命是和村里群众的命连接在一起的,他们需要我,我得尽快回去!”

“你只有半条命了,得留着自己过活!”

“... ...”

拗不过他,妻子用喂爱人饭菜来掩饰自己心头的痛。夜已深沉,窗外烟花五彩斑斓,幸福祥和洋溢着这座城市。病床边,妻子伏在床沿,陪着仲舒慢慢入眠。而此刻的他,虽闭着眼睛却睁开视野,心早就飞到了他魂牵梦萦的土坪村。

到了正月初十,才住院24天身体还没有康复的他,实在等不及了,请中医开了十几付中药后,便吊着手臂,忍着伤痛,不管“三长两短”,直接“从后门出来,溜号了”。他悄悄坐上班车潜入村里,开始新一年的驻村帮扶工作。父母家人狠劲儿责备他,单位领导也准备调整换人。但这个内心刚强的“狠角色”,面对群众的期盼,面对事业的需要,向家人千言万语做解释,向领导软硬兼施做工作,以他“千锤百炼浑不怕,任尔东西南北风”的“炼石”精神最终得以留下。

手短八公分,就用真心恒心诚心接起来。痛彻心扉间,即用霸得蛮耐得烦不怕死平复。村里群众群情激昂,热泪都撒进了彭仲舒的心灵,他们要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仲舒的生命。土坪村时任支部书记夏初姣,一位年近六十的老同志,待人和气,待彭仲舒更细腻细心,她和家人把他接到自个儿家里吃住,白天和他一起上山规划公路建设,晚上为他熬好中药。仲舒受伤的手时常疼痛,有时痛得大汗淋漓,睡觉时不能脱衣服,支书的爱人常常半夜三更起来帮他擦洗换衣。仲舒说,如今已八十多岁的夏老支书还与他保持热切联系,总会定期电话,向他介绍村里情况,嘘寒问暖,问长问短。

爱是如此纯洁,情是这样清澈,彭仲舒内心收受着泉涌的感动,充盈着更大的责任。无论风雨,无论昼夜,村里总有他忙碌的身影。在挂点市领导和后盾单位娄底市住房保障中心的支持下,四年时间,村里的发展变化日新月异。一座长25.4米、宽2米的连心桥,两个能让700多人喝上自来水的蓄水池,一栋占地2000多平方米的高标准学校,9.2公里乡村程控电话线路,十几公里村级公路硬化相继完成。从贵州毕节引进的优质白色蘑芋种,已发展10个示范户种植;从浙江黄岩引进1000株东魁杨梅,成活率达98%;5000株杜仲已蔚然成林。如今的土坪村,与往年不一样,已成为中国乡村旅游扶贫富民工程重点村、中国少数民族特色村庄、中国休闲美丽乡村和湖南省美丽乡村建设示范村。

2020年全市国庆中秋主题文艺晚会上,我带领娄底市演讲艺术家协会的艺术家们表演了大型情景诗朗诵《月华遍野》,题材就取自新冠肺炎疫情取得重大胜利后的土坪村。

“那些山峰渐渐露出头来,它们远远地互相张望着,如同在梦境中偶遇自己心仪已久的恋人。小河穿村而过,因为四周的寂静,她的声音被烘托得格外清脆而悦耳。河流两边的民房和客舍,在安静中静卧着,保持着干净的心境;游客屋里的灯光渐次熄灭,只有一个窗口还亮着,那如同山寨的眼睛,护卫一个宁静的夜晚。在河边漫步,我突发奇想,在如此安谧的夜晚,在此刻,如果有悠扬的琴声响起,该有多妙。正幻想之间,真有琴声从远处飘来,飘来,啊!真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但我能分辨出,这是古筝的声音。我想,一定是白天那个穿青瓷色长裙的曼妙女子在弹拨,是的,是的,一定是她,唯有她纤纤细细的手指间才能流淌出如此直入魂魄的乐曲。哦,月华遍野......。这里是中国,这里是湖南娄底,这里是三百里外的一个叫土坪的小山村。这是一个月圆之夜,这是疫病依然在全世界肆虐的时候,这是世界瞩目的中国式的安宁和吉祥!我们终于走出了泥沼,我们终于可以大胆地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我们终于可以在广场上唱一首歌,我们终于可以在街边喝一杯啤酒,我们终于可以去远游,我们终于可以穿越遍地月华去寻找心爱的人,我们终于可以不再忧虑惊恐地生活,我们终于可以抚平激动的心潮、含着滚烫的热泪,深情地对你说——中国,中国,我爱你”!

被我们向往追寻的土坪式生活,中国式生活,如此美丽富庶,安宁幸福,吉祥美好。这样的高光时刻,这样的妙曼日子,当初也浸透了彭仲舒和他的战友们驻村奋斗的血雨。

很不幸的是,2019年12月10日,彭仲舒体检被查出可能患有舌癌。他又一次被厄运“照顾”。前一次舌下腺囊肿手术是十七年前,那时的他正在土坪驻村扶贫。这次问题又出现在“三寸之舌”,首先症状是口腔溃疡,在村卫生室打了好几天吊针都无济于事,只能转到湘雅医院查诊,检测单清晰冷峻地写着“左舌侧源一肿物,右舌前份一白斑”。人家是“左右逢源”,他可是“左右有难”;人家是“三寸不烂之舌”,他是“三村糜烂之舌”。村里乡亲、单位同事个个急得掉眼泪,都暗叹仲舒的命怎么这么苦。湘雅医院没给他打麻药,直接割肉做切片,还好,不是可怕的癌症,但也是一个令人咋舌的舌部手术。为了节省时间和开支,老彭到娄底市中心医院做了手术,十几天时间里,他舌头肿胀,满嘴是血,难以进食,也无法吞咽。他发信息给我说,好想把术后图片发给我看,但又担心会吓坏我。

不出意料,他又在没有完全康复之时返回扶贫工作一线。他忧心忡忡的不是“舌根清净”,而是收官之战任务艰巨,决胜之年不能缺席。

面对任务时,他有钉嘴铁舌;面对困难时,他会舌绽莲花;面对群众时,他能满舌生花;面对领导时,他是有嘴没舌;面对家人时,他得强嘴拗舌。可现如今,他这些“舌”都“打折”了,舌头两次手术,三次切割,讲话都褶褶巴巴的了。他的生命是如此脆弱,伤痛和病患始终与他如影随形,甩也甩不掉,斩也斩不断。他的生命又是如此顽强,坚毅和果敢始终和他相依相伴,愈挫愈奋,屡阻屡战。

法国哲学家萨特说过,“世界上有两样东西是亘古不变的,一是高悬在我们头顶上的日月星辰,一是深藏在每个人心底的高贵信仰。”21年驻村帮扶,他恐怕是全国驻村时间最长的干部。21年来,彭仲舒始终执着地做着一件事。他在仰望着日月星辰的同时,心底愈发坚守着一个信仰,助力村民早日脱贫,日子越过越好。

“我在这儿等着你回来,等着你回来看那桃花开。我在这儿等着你回来,等着你回来,把那花儿采”。歌坛明星阿牛在深情演唱。

“暖暖的春风迎面吹,桃花朵朵开,枝头鸟儿成双对,情人心花儿开,你比花还美妙,叫我忘不了”。“驻村明星”阿牛面对他的乡村和乡亲,也在深切的吟唱。

余下的这半条命,彭仲舒还是会交给他心爱的扶贫事业,交给他亲爱的父老乡亲们。


作者简介:袁送荣,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娄底市委基层党建办主任、娄底市扶贫办副主任。出版散文集《有风就做翅膀》《富厚堂的心灵》《呦呦音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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