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曾是一名志愿军战士 ——从《跨过鸭绿江》所想到的
最近,我看了电视剧《跨过鸭绿江》,不禁使我想起了我的父亲。
我父亲侯迈轮,1923年出生于望城铜官,自幼家境贫寒小时候先是读了几年私塾,后凭成绩优秀,由族上资助,考上耒阳中学洋学堂,直至高中毕业。后经人介绍,在重庆的一家报社当记者兼较对员。1950年初,刘、邓大军解放重庆,随即应招入伍。参军后,在重庆万州参加了二三个月的土改工作,于1950年底随十五军赴朝参战。
在我父亲的有生之年,年轻时在外地工作,偶尔回家,根本无暇提及在朝鲜的那些事情,有许多的事情都是由我娭毑讲给我听的,她说,父亲自去重庆后只回来过一次,有时也写封信寄点钱回,可到了重庆解放直至抗美援朝,有近半年时间杳无音信,我娘在家常常以泪洗面,唯恐凶多吉少。直到1950年底的某一天,乡上派人敲锣打鼓给我家送来一块军属牌和一张侯迈轮同志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喜报,我家才知道我父亲在重庆参军了。乡长亲自将军属牌和喜报交到我娭毑手中,并代表乡党委表示祝贺。我娭毑激动万分,高兴得合不拢嘴来,拉着乡长的手,喃喃自语,搭帮共产党,搭帮毛主席。
我父自1950年底入朝,至1955年八月回国,在朝鲜待了四年半时间。
1971年,我父亲调铜官镇中学任教。我父调回铜官后,我们父子可以朝夕相处了。男生对战争、军人、武器有着本能的爱好和好奇,何况是对我眼前这位曾经参加过出国作战的父亲呢?在他入朝参战的四年多时间里发生过哪些事情,产生过哪些故事呢?随着我对父亲的零星“采访”,他在朝鲜的那些经历渐渐地在我脑海里清晰起来。
我父亲在志愿军里是一名文化教员,当时在志愿军的初、中级指挥员中,大都文化水平不高,有的还是文盲、半文盲。为此,中央军委作出决定并发文,要求提高全军干部,战士的文化水平,要扫除文盲、半文盲。还具体要求从排级到军级通过文化培训学习和进军校要达到什么文化程度,我父亲主要承担营、团一级的干部培训,他说由于敌机狂轰滥炸,他们都只能在坑道上课,营团干部碰到了他们当老师的都要举手敬礼。我问他培训班开设哪些课程,他说有测绘、识图(看地图)、语文、时政共四门,还开设了一个朝鲜班,主要是培训朝鲜人民军学中文、上课时由朝鲜人做翻译。我又问:你跟朝鲜人民军上过课吗?他说当然上过,我还会讲几句朝鲜话哩,当场他就做了表演,什么你好,谢谢,吃饭,你叫什么名字,缴枪不杀,老实点,大爹,大妈,大哥等他都会讲,当时我也跟着他学了几句,可惜现在都忘了,只记得唯一一句,朝鲜大妈叫阿妈妮。
有一天我问我父亲,你在朝鲜那战火横飞的环境中,挨过炮弹吗?遭过轰炸吗?受过惊骇吗?他平静地说,都经历过。我斜视了一眼他讲话时的神态,简直平静得像一泓风平浪静的湖水。他吸了一口烟,仿佛把他带进了二十年前的朝鲜。他接着说,像他们这样文化培训班的教员,在战时一般是不上课的,只有在部队休整时才上课,不上课做些什么?一是协助军部,师部办战报,搞宣传。二是奉命为战斗部队送给养,他见过魏巍,魏巍见他当兵前在报社当过记者,做过校对,点名叫他帮忙。他曾协助魏巍刻过钢板,清过样稿,做过校对。他大言不惭地说,他恐怕是最早读过魏巍《谁是最可爱的人》的人。
提到送给养这一话题,他鼓大了眼睛,连吸了几口烟,叹道,唉,那真是命大啊!也许是祖宗保佑,大难不死。我父的这文化培训机构,建制隶属十五军,秦基伟任军长。按志司布置十五军负责固守上甘岭地区。1952年10月12日、13日,“联合国军”对上甘岭地区的两个山头597.9和537.7高地进行了持续两天的火力突击。上甘岭是朝鲜中部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包括五圣山、金山、铁原、金城约四平方公里,是“联合国军”北进平壤的咽喉要道,为此,上甘岭地区成为敌我双方拉锯争夺的战略要地。战斗打了四十三天,战士们坚守在坑道里,水源被敌人拤断,干粮也已耗尽,在敌人严密的炮火封锁下,由后勤部门组织的补给队,根本无法将干粮、弹药和水送进坑道。上级指示,一定要千方百计,不惜一切代价,将补给物资送进坑道,最后也只能是能送多少算多少。为缓解上甘岭战士们的充饥和止渴问题,朝鲜当地政府送上甘岭战士们100篓苹果,可领苹果容易,送苹果难啊!我父亲就是这送苹果补给队中的一员。那次共派了15名补给队员,分两辆卡车在五圣山领了苹果,准备送往597.9和537.7高地,汽车开到五圣山(海拔1061.7米)快到山下时,突然空中传来轰鸣声,不好,敌机来了。五圣山下山的路既弯又窄,是个很容易翻车出事的地方,果不出所料,只过几秒钟时间,天空中出现四架敌机,接着丢下几串炸弹,天崩地裂,我父亲只感觉眼前一黑,站着的车子在空中翻打了几个跟头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他苏醒过来,周围已是一片漆黑,一看夜光表,已经到了深夜,他和几个战士躺在一个树林子里,一个战友解开他自己随身所带的医药包为我父亲包扎伤口,擦拭着脸上的血迹。还好,当时只感觉全身疼痛,总算还救出了一条性命吧。后来清理现场,结果是两辆卡车全部炸毁,苹果散落一地,轻伤三人,重伤一人,牺牲二人,我父亲经检查,只是受了点皮外伤,不属轻伤之列。后来据说那100篓号称一万个苹果又组织人去送,又牺牲了二十多人,最后只有一个战士怀揣着四个苹果,历尽千难万险,闯进了坑道,四个苹果,一个坑道的战士每人不够一口,有的只是拿着苹果看了看,闻了闻,相互推让,谁也不肯吃,最后由卫生员说了算,让给伤病员吃,多好的战士,多么团结的战斗集体,有这样的军队何愁敌军不灭?
上甘岭战役历时43天,由战斗升级为战役,双方在约4平方公里的弹丸之地,进行惨烈的,持久反复的争夺战,在空前密集的炮火下,整个山头被削低两米,山上的石头和泥土被轰击成一米多厚的粉尘,战斗的激烈程度,在世界的战争史上实属罕见。上甘岭战役以我军的胜利而告终,上甘岭这个朝鲜中部的小村子和曾在此进行过殊死鏖战过的,我军的英雄儿女们惊天地、泣鬼神的英勇事迹一起,将永远写入现代战争的史册。
当听完我父亲的这段经历,我的眼眶湿润了,我为有这样的父亲而自豪,也为我出身在这样的家庭而感到荣幸。
还有一天,我父亲得闲,他主动找我聊起了他在朝鲜一些鲜为人知的事情。我首先问起他在朝鲜的一些生活情况,他说,朝鲜生活的差与好,可分为两个阶段。一是战争阶段,二是停战阶段。从1950年10月首批志愿军入朝,至1953年7月23日签定停战协定,朝鲜战争打了二年零九个月,在这近三年的战争期间,志愿军战士的生活是异常艰苦卓绝的,用四个字形容就是缺吃少穿。由于朝鲜是一个高寒之国,冬天的气温低到零下30-40度。在这极寒的天气下,土里是长不出蔬菜的,人需吃的蔬菜、水果大多都靠国内军需补给,这谈何容易。中国到朝鲜上千公里的距离,冒着敌人炮火的猛烈攻击,敌机的密集轰炸,最后能将军需物质送到军营的就所剩无几了,特别是蔬菜、水果,存放时间短,腐烂变质快,待路上折腾几天早已变成一堆烂泥,所以战士们一年到头很难吃到蔬菜和水果。众所周知,人不吃蔬菜就会便秘结肠,他们几乎每天吃炒面,吃压缩饼干,几乎每人都患有便秘结肠的毛病,大便时要用手抠、用棍子搅、用铁丝钩,痛苦不堪。由于天气极度寒冷,连压缩饼干都冻成了铁板式的硬块,他们吃要先将它捂在怀里,夹在腋窝中,用身体的温度慢慢将它溶冻变软才能咬得动,吞得下。还听说三十八军是刚参加解放海南岛战斗后旋即入朝的,战士们穿的都是解放海南岛时的单衣,一到朝鲜立马进入冬季,棉衣补给很难及时到位,当气温降至零下30-40度时,该军整营整团冻死在雪地里,在收拾烈士的遗体时,好多战士还保持着拿枪的战斗姿态。讲到这里,我父亲问我:“你信吗?”“这样的惨烈程度,这样的艰苦卓绝,确是我所经历过的,也是我所见所闻的,更是真实可信的”。
说完第一阶段,我父亲又说起了第二阶段的生活情况。自1953年7月27日,中朝与“联合国军”在板门店签订停战协定后,在朝鲜的三千里江山的大地上就再也听不见枪炮和飞机轰炸声了,军需物资也畅通无阻,源源不断地运抵朝鲜,他们的生活也简直由地狱上升到天堂。那时就再也不要吃炒面和压缩饼干了,取而代之的白面馒头、包子、大米,也有肉、鱼、蔬菜、苹果吃了,有时还有烟发,有酒喝。每个战士每个月还发点朝币,随意到军人服务社或上街买东西。周六、周日晚上每个营都放电影,看自娱自乐的文艺节目。讲到这里,我父亲一改平日一脸的严肃,露出了慈祥的笑容。从那以后,他还多次向我讲过在朝鲜的一些事情,详写足可成书,由于文章版面有限,这里不作赘述。
我父亲1983年退休,1986年因患癌症去世,终年63岁。在他去世前夕,我问他您这辈子最满意的,最得意的是做了哪些事?目的在于勾起他美好的记忆,使他开心,他伸出两个指头,答道,只有两件事,一是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二是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后,参加了一、二届高考阅卷。说完他因病戒烟后破例拿出香烟点燃抽了几口。然后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最近,几家电视台播放了电视剧《跨过鸭绿江》,我聚精会神地连看了两遍,有的还做了笔记。随着剧情的连连展现,我不禁想起了我父亲在朝鲜的那些战斗岁月,在朝鲜四年半啊,占他人生63岁的7%,他不畏生死,背井离乡,千辛万苦,战斗在异国他乡,他和成千上万的志愿军将士一样,都是在为谁而战呀!为谁在吃苦流血呀!答案是:为了保家卫国,为了祖国和朝鲜人民过上安宁的日子,为了捍卫世界和平。
父亲啊,安息吧,儿子缅怀您,祖国人民也不会忘记您。
您和成千上万牺牲的志愿军烈士及业已作古的志愿军将士将永远活在人们心中。
一个志愿军战士之子
侯化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