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记得谁最可爱
刘文彦
母亲临终前有过“把我哥哥接回来”嘱托,我们照办了。
去年,我们在益阳市陵园给舅舅做了一座衣冠冢。
在为舅舅墓地选址及墓碑形状的设计方面,陵园方满足了我们的要求。
舅舅墓地处在一个三围是山前面较为开阔的簸箕形山坳里,冬暖夏凉,大风刮不进来,再也不会遭受长津湖严冬的大风大雪的伤害了。舅舅的墓碑呈红旗形状,这符合他的身份。
经过七十年的漫长等待,舅舅终于被我们接回来了。
我是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才知道还有一个舅舅的,他叫文德霞,是新四军,牺牲在朝鲜,牺牲时只有二十五岁,没有后人,为满足外婆愿望,我父母把我小妹过继给他了。那年,我父母将外婆从乡下老家接到我们所在的桃江军干所住,家里经常来一些外婆乡下老屋里的生产队干部和亲戚,他们是给外婆送“烈士抚恤金”来的。
一年后,姨妈接外婆益阳养老,桃江乡下老屋里的人来得少了,偶尔也有进城办事的,顺便来我家告之,生产队把外婆的那三间老屋维修一新了,把外婆百年后所需的棺椁都备齐了,老屋里的田土有生产队指定专门人员打理,尽可放心。
在这以后很长很长时间里,我对“烈士舅舅”几乎没有印象。
我梦见过舅舅一次,是一个炮火连天的梦景,天都被凝固汽油弹烧红了,舅舅倒下了,在地上挣扎着向前爬着,看不清脸。
后来,我在姨妈家里外婆居住的那间光线暗淡且又瘆人的卧室墙壁上看到过一次舅舅戴着新四军单帽的照片,还有那张早已泛黄的上面有陈毅元帅和粟裕大将签名的“革命烈士”证明书。
姨妈说,那年家里来了一个舅舅的战友,说舅舅是冒着炮火、只身去打掉山上敌人一个火力点时,中弹牺牲的。这些,和我梦到的舅舅牺牲的场景基本上吻合,只是舅舅像一个大男孩,白净,眉清目秀,两眼没有杀气。
几十年过去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姨爹姨妈、爸爸妈妈都走了,过去的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了。但是,很奇怪,这些年,大脑里偏偏时不时地冒出一些外婆、姨妈生前对舅舅零碎的回忆片断,激发出了我去更多地了解舅舅牺牲情况的探寻欲望,我为之想了很多办法。
去年九月下旬,我在“湖南省文姓英烈名录”上还真的找到了舅舅,震撼到我了,我睁大了眼睛,紧紧盯着上面有关舅舅及其所在部队的信息,生怕漏掉一个字。
舅舅是1925年出生的,1945年参加新四军,1947年1月编入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华野第九兵团,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50年10月参加志愿军,编入第九兵团20军58师174团,任文化教员,同年12月在朝鲜牺牲。
舅舅所在的华野第九兵团20军58师很能打,打过著名的郭村保卫战、黄桥决战、苏中反清乡作战、天目山反顽作战、宿迁战役、鲁南战役、莱芜战役、孟良崮战役、豫东战役、淮海战役、解放上海战役。尤其是舅舅所在的华野第九兵团20军58师174团,在抗美援朝第二次战役和第五次战役后阶段华川阻击战中,打得顽强,打出了军威。华野第九兵团司令宋时轮上将和20军军长张翼翔中将都是湖南人。
朝鲜战争爆发后,华野第9兵团于1950年10月中旬改编为中国人民志愿军第9兵团。之前,华野第9兵团是作为解放台湾的战略预备队,驻扎在中国的东南沿海一带。在11月初,志愿军第9兵团接到调往东北的命令。在11月7日,志愿军第9兵团第20、26、27这3个军,通过铁路从东南沿海开到东北,进入朝鲜长津湖地区,对美陆一师和美步七师发起了一次围歼战斗行动。这就是抗美援朝中最著名的载入军事史册的“长津湖战役”。
“长津湖战役”堪称“炼狱之战”,1950年11月中旬起,朝鲜长津湖地区迎来零下四十度的严冬天气,我舅舅所在的志愿军第9兵团第20军与兄弟部队穿着单薄衣服,一把炒面一把雪地向作战集结地前进,接着又忍饥挨冻地在雪地里埋伏了六天六夜,等待美陆战一师和美步七师钻进伏击圈。最终,在御寒条件缺失、非战斗减员严重情况下,硬是凭着顽强的意志,打败了、打服了不可一世的武装到牙齿的美军王牌中王牌的美陆战一师及美步七师。
有幸存下来的美陆战一师士兵恐怖地回忆道:“真希望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不敢相信冷得连鹰都不敢来的大雪地里,会突然冒出这么多中共士兵,他们穿着单薄衣裤,有的光脚上还结着冰渣,大声怒吼地满山遍野的朝我们冲来,他们的手榴弹在空中砸下,像下冰雹一样密集,真的怀疑他们是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人类”。
客观地说,志愿军付出了巨大牺牲,他们最大的敌人是朝鲜严冬的恶劣天气,因御寒条件缺失,志愿军冻伤人数是战伤人数的三倍!
去年国庆节后,我注意到了央视一台《国家记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栏目的讲述,1950年12月初,20军58师172团(特级战斗英雄杨根思所在团,此时杨已牺牲一周时间了)与174团(我舅舅所在团)负责占领东升山,阻击美陆战一师和美步七师通过水门桥南逃。
央视的讲述和我舅舅牺牲的时间吻合,可以肯定的说,我舅舅和他的很多战友就是牺牲在这次战斗中,同时间牺牲的还有在水门桥附近设伏的58师177团一百多名战友,他们在美军到来之前就丧失了战斗力,已经全部被冻死,化作了冰雕。这些冰雕战士手握钢枪,瞄准水门桥方向,在冰天雪地中凭借钢铁般的意志一动不动地伫立着,他们的身姿和眼神,就像随时冲向战场一样......
舅舅的基本情况大体上清楚了,他是在长津湖战役中牺牲,而且是牺牲在战役后期。
我有过去朝鲜寻亲的想法,我通过互联网平台几乎查访了所有志愿军烈士陵园(含朝鲜方),查看了不少烈士家属访朝探视的文字,发现在朝鲜长津湖志愿军烈士陵园单独寻找亲人有难度,除了陵园前那块“特级战斗英雄杨根思”大墓碑及碑两侧密密麻麻刻着众多志愿军烈士名字外,碑的后面有很多墓,每座墓里葬骨着六七位志愿军烈士。
我尝试过按照网上有限的线索向58师174团的亲属发出大量的寻问短信,几乎全部石沉大海,没有回信。半个月后,我收到了两条手机短信。一条是原58师政治部副主任后人回复“我也不了解情况,现在老同志健在的不多了”,另一条回复“老人是在58师174团,老人2018年已故”,这是58师174团一位连长后人的回复。
我知足了,知道舅舅是在长津湖战役中为阻击南逃美军而牺牲的,这就够了。
去年大年三十团圆饭前,我们焚香祭祖。我们接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父亲母亲,接了舅舅,还接了舅舅阵亡的战友们,我们估计他们中的不少人,或因出生地行政区域划分早已改变,或因姓名登记时有出入,或因亲人去世了,或因另一半选择了重组,或因后人是孤儿,家人很有可能联系不上了。
我们记住他们了,我们每年都会接他们吃年饭。
不清楚现在小学语文教材里还有没有“谁是最可爱的人”,我们是背诵这篇文章长大的,我到现在都感觉“心气”足,腰杆硬。
作者系湖南省文史研究馆研究员 湖南省人民检察院监督员 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