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来文卷里,半是忆君诗——长沙窑瓷器里的元白诗情
白居易和元稹生死不渝的情谊,一直为后来文人所重。诗歌是他们友情的载体,起着记录、见证和传递的作用。史载他们的唱和之作,“江南人士,传道讽诵,流闻阙下,里巷相传,为之纸贵”。岁月流逝,当年的盛况并未留下一丝证据。新近发现的一首题写在长沙窑瓷器上的白居易诗作,恰当地弥补了史料的缺陷,从一个侧面佐证了典籍记录的真实不虚。以物证史,以物补文献,这正是长沙窑之独特的功用所在。
白居易和元稹亲密无间的关系,是文人津津乐道、拍手称羡的逸事。他们同科举士,志趣相投,相互欣赏。相近的政治理想与抱负、共同的文学主张和诗歌创作实践,以及相似的人生际遇,又使得他们心心相印,神灵交会,彼此成为对方最重要最真挚的朋友,真正的知音。
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概括了他们的交往之道:“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通达时相互提醒,戒骄戒躁;困境中彼此勉励,支撑鼓劲;独居寂寞的日子互相慰籍;相聚时则嬉戏娱乐。而所有这些都是通过相互酬诗唱和来实现的。这既说明了元白二人的君子之交,绝非蝇营狗苟之辈结党营私,沆瀣一气所可比拟,另一方面,也充分反映了诗歌在两人关系当中的纽带作用是何其之巨。毫不夸张的说,寄赠酬唱是他们之间最重要的交流方式之一。三十年的往来唱和,他们留下了近一千首诗作,这其中就有一首被题写在长沙窑青釉执壶上:
渺渺江陵路,相思信不知。
比来文卷里,半是忆君诗。
白居易这首诗题作《忆元九》,作于元稹遭贬江陵期间(元和五年至元和九年),收录于《白氏长庆集》。全诗仅个别字相异:渺渺江陵道,相思远不知。近来文卷里,半是忆君诗。此类讹衍在诗歌以传抄、传唱为主要传播手段的唐代司空见惯。前两句趣味平平,似乎是痴情女的闺中情怨。一般的作者,接下来多是追云望月、凭阑寄风之类的俗套。但诗人此处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说到他和元稹的友谊之桥——诗。对他们而言,诗是最能体现他们两人至深的情谊的信物。“比来”是唐人惯用的词语,现各种白氏诗集均写作“近来”,长沙窑所题更接近原诗及当时的语言环境或未可知。“半是忆君诗”,因为思念不停地写诗,写了很多,这些诗是如何写的?什么内容?写的咋样?给读者留下了无穷的想象空间。以诗寄情,诗中有诗,结构精巧,韵味悠长。
元和十年正月,元稹奉诏回到长安。抵京后,他一扫在江陵颓废沮丧的阴霾,频频与白居易诗酒唱和,意气风发。不料未足三个月,又被贬谪通州。同年七月,白居易贬江州。期间他们相互酬唱甚频。据《旧唐书》载:“虽通、江悬邈,而二人来往赠答。凡所为诗,有自三十、五十韵乃至百韵者。江南人士,传道讽诵,流闻阙下,里巷相传,为之纸贵。”《忆元九》诗,虽不作于此时,但流播之盛,亦可想见,故而稍后出现在长沙窑瓷器上也就不足为怪了。
在白居易写给元稹那些数量不菲、情真意切的五言、七言绝句中,下面这首虽然未见于长沙窑,但写作手法、构思和趣味与另一首题于长沙窑瓷器上的白诗相同,也值得一说:
梦微之 十二年八月二十日夜
晨起临风一惆怅,通川湓水断相闻。
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回梦见君。
十二年指元和十二年,通川和湓水分别指各自贬谪的地方。通川又称通州,即现四川达州,元和十年春元稹遭贬此地。同年七月,白居易贬江州,即今江西九江,湓水为江州的一条河流。八月二十日白居易夜梦元稹,第二天晨起后心生惆怅,想到好友分别,相隔千里,音信全无,忧从中来,写了这首诗赠与元稹。最后一句有许多文章引作“昨夜三更梦见君”,古诗文网络工具亦多作“三更”,显然均未做细究,以讹传讹。“三”做“多”解,因思友心切,梦中几度相闻,此乃人之常情。梦醒之后继续前梦的情节,如观连续剧,估计许多人都有过类似的体验。至于三更五更,做梦之人又有谁去在乎?三更之梦未必情甚于五更,其实绝大多数能记起来的梦几乎都在早晨醒来之时,即五更之梦。
我们还可以从元稹的和诗来分析。
酬乐天频梦微之
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
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诗题即点明了所作为酬“频梦”,元稹当时所读到的诗句无疑反映了一个“频”字,故“昨夜三回梦见君”当为原句。事实上,收录该诗的白居易自缉《白氏长庆集》十七卷正是写作“三回”。
白氏这首《梦微之》一如他一贯的语言风格,平铺直叙,娓娓道来,明白晓畅,平淡中见真情。该诗的妙处,是把自己梦到故人的缘由,推及对方。描写自己,却把场景置换到对方所处。把对方从一个被动的位置,设想为一个因为想念他而主动走进他梦里的人,因此设问“不知忆我因何事”。将自己对挚友的思念转化成相互思念之情,这只有情投意合、息息相通的两个人才能彼此相互感应得到。在另一首写给元九的五言古体诗里,也采用了相同的写法,“晓来梦见君,应是君相忆”。白居易的这种反切写法,早在十二年前(贞元二十年)就应用在《邯郸冬至夜思》一诗中,而此诗也被长沙窑窑工题写在青釉瓷器上:
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
冬至是亲人团聚的日子,诗人因公务远离家人,孤坐在驿站昏暗的油灯前,形单影只,想家,想亲人。但他不直接这样写,而是独辟蹊径,想象家人围坐在一起,屈指计日计程,远行人将在哪里度过这个寒夜呢?镜头从驿站客房切换到遥远的家中,把自己的思念转换成被动、互动,由静至动,使得一首小诗充满了画面感,生动活泼,读来顿觉亲临其境。诗人抓住了“每逢佳节倍思亲”这一人类共通的情感和心理,将单向化为双向,将平面转化为空间,化孤寂为慰籍,丰富了读者的阅读体验,拓展了诗歌的内涵和艺术表现力。类似的写法还出现在和元稹《望驿台》的同名诗中,“两处春光同日尽,居人思客客思家”。看来白居易非常善于通过对景描写刻画身处不同空间的亲人、友人间的情感共鸣。
目前所见约一百二十首长沙窑题诗中,确切可考的有十四位诗人,计十七首诗。其中白居易独占四首,其余十三位诗人各一首,白诗流传之广可见一斑。除上述两首外,另外两首为《问刘十九》和《寄陆补阙》。后者在长沙窑瓷器上诗题作《元相公》,这是已知的长沙窑题诗中唯一带有诗题的。在长沙窑白诗考一文中,讨论了《元相公》与元稹的可能关联,本文不再赘述。如果考证结论能够成立,那么,长沙窑四首白居易题诗中有两首与元稹相关。作为唐代的遗物,可以说长沙窑见证了元白两人的诗情和友谊,以物证史,不足贵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