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安专栏｜立冬赏读：恍疑雪满前村

红日三竿，不舍昼夜。当太阳行至黄经225度，又到了立冬的时候。

春夏秋冬，寒暑相推而岁成。一岁四时，分至启闭。分者，春秋分也；至者，冬夏至也；启者，立春立夏；闭者，立秋立冬。包含了最早创设的八个节气。

意味着万物进入休养、收藏状态的闭者立冬，气候也由秋季的少雨干燥向着冬季的寒冷冰冻过渡。果然，昼夜间，北风往复，疏木摇空；生气闭蓄，万花纷谢；蛰虫休眠，众物藏焉。

之后，北半球获得的太阳辐射量越来越少，虽然还不至于风刀霜剑，草木皆冰，但始冰始冻，一切都已经开始了；当然，一切都还只是开始——

头五日，立冬初候水始冰。水面初凝，未至于坚也。是说水才开始结冰，结的冰还很脆弱，只有薄薄的一层，尚未形成坚冰，太阳一出来就融化了。水边杂草也挂着冰花，泛起一抹清冷的光辉。随着冬往深处走，仲冬冰壮，季冬冰盛，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再五日，立冬二候地始冻。土气凝寒，未至于坼。是说水汽开始凝结，积聚寒气的土地表层，被薄薄的冰霜覆盖，要开始冻结了，但也还没有到龟裂的程度。随着日复一日的冰天雪地，冻层还会继续加厚，并因为缺水与冻缩，还会出现离坼干裂。

又五日，立冬三候雉入大水为蜃。雉者，野鸡；大水者，海洋；蜃者，大蛤。是说野鸡一类的大鸟渐渐看不到了，海边却有了外壳与野鸡颜色相似的大蛤。随着生命一种形态失去，又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这是寒露二候“雀入大水为蛤”生物进化猜想之续集。

立者，建始也；冬者，月之余，季之尾，年之末，终也。立冬御风而至，名列四时八节，位在一季之首，既是代表冬天来临的一个重要节气，也是仪式风俗繁复的一个文化时间。遥远的过往，居庙堂之高，三皇五帝要率文武百官，到京城北郊设坛行迎冬之礼，以安社稷；处江湖之远，四方八极囊括闾巷草野，也要祭祀地神，以佑来年。

在这样一个重要时刻，上上下下随着立冬冷飕飕模式的开启，里里外外都在忙着，而执大唐诗坛牛耳的顶流“一哥”，此时却找了个怕冷的理由，慵懒地窝在了家里——

冻笔新诗懒写，

寒炉美酒时温。

醉看墨花月白，

恍疑雪满前村。

明明说冻笔冻手，懒得写了，又偏有这简短的立冬六言绝句留了下来。这也就难怪一直有典籍存疑，把这首诗的作者标为佚名。然而，是不是诗仙写的其实并不重要，或者说无所谓了。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反正从字里行间来看，当时屋里有酒，有酒就必定有诗，而全唐诗从来就把它归在了既是诗仙又是酒仙的名下。

这显然是谪仙李白当晚借着酒劲，信口拈来，一气呵成的。首句开场应该是端起了酒碗，但还没有开喝，放荡不羁的他还在逗趣，在找不出门也不动笔的理由。既然笔毫都冻结冻硬了，那又怎么写，还能写啥呢？一个“懒”字透着一股矫情，用得很妙。

急不可耐，接着马上切入正题。把冬天的小炉生起火来，赶紧温一碗酒，就能驱寒散冷了。围炉夜坐，举杯邀月，自斟独酌。原来这才是冬日里心安理得的正经事。

吱，咪一口，美哉！从里到外人便舒坦了；一舒坦，便停不下来，一口一口，一碗一碗，连着痛饮几碗，人就醉了。不是说斗酒百篇么，惬意至此，至少一篇得要吧。

于是摸笔，冻住了；寻纸，遍翻不着；找砚台，醉眼蒙眬里，被皎洁月光映照着的墨渍刮垢、磨痕墨花吸引住了。恍惚间揉眼，疑似是天降瑞雪；再揉揉眼，依然以为是飘飘洒洒的玉屑琼苞，落满了山村。

于是乎，嘴里念念有词。吐出来，字字便都是醉言，句句便都是酒话了。全诗构思巧妙，想象丰富，最后两句堪称是富有意境的点睛了。此番情趣和高明处，也还是在于浪漫的醉笔醉语。

上得了云端，下得了尘世。纵是仙家，他也怕冷，也说酒话。翻翻李白的诗，随便一两句，都能带出浓浓淡淡酒的醇香。但转念一寻思，不对啊，能让唐玄宗“降辇步迎”，能使太师磨墨、太尉脱靴，一生世傲岸自持、率真不羁的青莲居士，是何等样人，岂是几碗小酒就能轻易放倒的醉人醉汉。

改一字则无妙，动一韵则无神。纯以气象胜的太白诗作，浸润过唐宋，洇染过明清。在中华诗词王国独领风骚的毛公，与之也是千古神交，推崇备至，说“李白的诗豪放，想象力丰富，读了使人心旷神怡”。20世纪50年代末在外地开会，还专门给患病的儿媳捎去手书：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特意叮嘱，这是李白的几句诗。你愁闷时可以看点古典文学，可起消愁破闷的作用。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乐府、律诗、绝句无一短板；诗歌、辞赋、书法样样精通。他说自己第二，没人敢说第一的李翰林，看似目酣人醉，其实他是心醉神清；看似轻描淡写，其实他是用意至深。你看即便在这寒冷寂静的初冬之夜，也不辍天马行空，洒脱逸致，浪漫奔放，只管寄兴于火炉上的美酒；一俟酒入豪肠，便七分化作月光；剩下的三分，则啸成了意境意象。照例是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酒在诗中，诗中有酒。眼下他慵懒微醺、怡然自适的样子，历经悠悠千年沧桑，就这样定格在了那个立冬之夜。

一点禅灯半轮月，今宵寒较昨宵多。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过冬其实就如修行，正是安歇休憩的好季候。在这冷酷寒凉的立冬时节，不妨也学着诗仙醉圣，围炉向火，煮酒煎茶，再就着这首冬令诗葩，来回顾一下过往，感怀一下这个孟冬。

——然后，裹着勇敢，披着坚强，带着微笑，起身朝阳，迎接来年又一番更加生机盎然的山花烂漫。

（一审：余画 二审：文杰 三审：禹振华）